夢想家

-失忆

-孤高的光

-由花至鸟


《鸟》


昂輝醒来的时候,有些睁不开眼睛。日光与尘埃一同倦怠地漂浮,苍白朦胧,却很刺目。他怔怔地盯着白墙上一抹晃动的叶影,脸上带着恍惚的神情,仿佛仍徘徊在错综的梦境中,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梦的姿影逐渐远去,昂輝觉得那一定是个漫长而丰富的梦,可是记忆中只存下不真切的印象,像是池塘荡起的绵绵波纹昭告了水滴的掉落,水滴的踪迹却已经消失。

灰灰蒙蒙的天色与空气中干燥的热意令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想稍微再睡一会,却害怕会不会跌入梦的残影中,不论如何努力捡拾碎片,也拼凑不回它原本的模样。

“昂君!要起床了哟!”

好吵,他心里说。声音的主人一面冒冒失失地走入房间,一面快言快语地不断吐出话来,可是昂輝没怎么听清。

环顾四周,身遭的摆设、房间的布局,太多的不熟悉的事物,令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飘忽。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是否真的还在做梦了。

“你是谁?”他注视着眼前的陌生人,这样发问。

 

 

大学生、偶像团体队长;日程被课业与工作排得满满当当,生活尽管忙碌却充实……总结下来的话,一切顺利。但不知为何,昂輝觉得这顺理成章中夹杂着不可思议的违和感。

是因为什么变故,所以退出了原先的事务所吗?剣介与涼太是从练习生时期起就熟识的伙伴,那么他不认识的衛,又是何时与他们一起组成了这个名为Growth的团队?

没法明了的问题还有很多,靠想象力填不上的空缺也比比皆是。但那个令一切都变得异样起来的窒闷早晨仿佛并没有使什么发生改变,昂輝于是也对他的疑问绝口不提。封面摄影、杂志采访、广播收录,他一件接一件地、专心致志地将工作完成。就这么理所当然、按部就班地,循着正确的生活轨迹行走——如此就好。

只是隐隐约约地,他觉得陌生的现在与熟悉的过去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断层。自己也许是忘了什么的,忘了什么呢,他默然地问。

覆盖着浓云的世界,与他一同沉入了晦暗的冥想之中。淅淅沥沥,细小的水珠扑打着窗户,晕淡了玻璃另一边的风景。零零星星,寥落的枝上点缀着残损的花,清秀柔弱得几乎要消失在雨丝的编织中。没有应答的未知在空蒙中连结为一片茫茫,和着雨声化为了噼里啪啦的缄默。他渐渐什么也看不清了。

“昂君?”身后有人轻轻叫他。

凌乱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昂輝猛然转头,对上了一张洋溢笑容的脸。

“啊……午安。”

“真专注,昂君。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哦。”

过了多长时间,昂輝自己也说不清。从前他也常常会发呆,在无所事事的时间里任凭大脑放空,就这样过掉一整天,虽然是独居,却完全不感到无聊。然后……

又走神了。他摆摆头,将注意力拉回到面前的茶杯上。

明明对制作料理一窍不通,却意外地能沏出不错的茶,他悄悄地感叹。说不定是亲切的笑脸与平易近人的态度令他想起了从前养过的狗吧,不知不觉,他便开始照顾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人了。

但没来由地,面对衛,昂輝总有些手足无措——就像现在,空气如凝固般寂静。或许他应该发表一些关于茶的评价、聊聊五月的天气,雨久久不停之类的,随便引起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好,至少能缓和两人间疏离的气氛。

昂輝却没有这样做。自己一定是有比杂谈重要得多的,非说不可的话要告诉衛,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又该从何说起。

混合着茶香的烟雾自杯中袅袅升腾,丝丝缕缕地附在窗玻璃上,使本就溟濛的街景更加模糊。他在不清晰的世界中兜兜转转,漫无目的地寻觅弄错了的、丢失了的事物,直至精疲力竭。手中空空如也。色彩的边界被雨水渲散,所行之道亦无迹可循。为无形的压力与责任所拘束,他别无他法,只能继续行走。

既然如此,干脆什么也不要想……

水滴的奏鸣声忽然被放大,吹进来的风凉而猛烈,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许多。春日即将谢幕,花朵临别的祝福将嫩叶尖端染为淡红,它们自己却因无法承受雨水的重量而纷纷坠落,划出宛如流星的轨迹。仿佛想要重温从前团簇于树冠之时的盛景一般,那几乎透明的身躯在水洼中紧紧依偎,缀合为泪光盈盈的银河。

颓败的季春之景令昂輝不由得生出凄凉的感情,他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推开窗子的人——衛侧着脸,看不清表情。

“……雨飘进来了。”

“不觉得门窗紧闭太闷了吗?”对方笑道,“而且你看——”

衛手指着摆在窗台上的一株藤蔓植物。纤细优美的枝条从玻璃罐中伸出,和着雨点的节奏悠悠起伏,在房间内水波浮动般的幽暗光线中,沾上水雾的茎与叶折射出的清亮润泽的光辉。

“刚刚搬进来的时候只有那么小。”衛比划着,“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夸张地将两手的距离拉开,他颇有些自豪地说。

搬进来?昂輝困惑地注视着那些手掌形状的薄薄叶片,摇摇头。“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昂君,也为它感到高兴不是吗?虽然现在有点蔫,但很快就能恢复活力吧。”

“嗯。”他不置可否,岔开话题般地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

“雨像是不会停下来一样。”

“雨将花带走,但也迎来了叶的新生。”不知是不是在对他说话,衛喃喃开口道,“而陨落的花,终有一日将得以转生。那样的它们,即使对前进的方向感到迷惘,也不会退缩,而是不断地挑战下去吧。‘会踏上怎样的旅途?’这种!只是想想就期待不已了!”

转生……吗。昂輝思考着这个词语,也思考起对他提出这个词语的衛。除却本人随意的自我介绍与另外两位队员的只言片语,昂輝对衛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与其他尚未得出答案的谜题一样,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考虑有关衛的事情。但此刻,这个宛然如风的、有着独特世界观的人的形象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肯定还遗漏了什么,他所见的这个人并不完整……心底叫嚣着的声音令昂輝刷地站起,可是房间里已经不见了衛。

大概是看他发着呆,所以收拾好茶杯后便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吧,昂輝一边这么推测,一边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倦意悄然地笼罩了他。

 

 

积雨云渐渐变淡、变薄,尽管它们虚张声势地翻滚聚拢,却已是强弩之末。很快,阳光自云隙间绽开,划开斜风细雨。

静极了,连一丝风都没有,但是边缘的幼枝晃了一下。啪嗒,啪嗒,枝上露犹泫,簌簌而坠。好像有神秘生命的颤搏与大自然隐晦的力量藏在这轻细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中似的,啪嗒,吓了一跳,昂輝倏地醒转过来。

不知是树将日光吸收进去,还是光全部在树上汇聚,眼前的景色明锐得有些炫目。昂輝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快点清醒般地深深地呼吸着雨后的空气,那饱含着泥土的微腥与散瓣的馥郁。

潋滟波光里,挂着澄澈水珠的枝条浅浅地吐息,荡漾起层层叠叠的碧色涟漪。万籁俱寂中,从哪里悄悄地响起了沙沙声,飘悠着、摇动着,渐渐与心音重合为怦怦然的鼓动。

款款近前的,是没见过的鸟儿。

翅膀还很稚嫩的小家伙挑了个栖息的好地方,唱一支歌。虽然褐与白交错的羽毛因尚未干透而凌乱地翘起,使它看起来有些落魄,但它自己却毫不在意地表现出与狼狈样貌截然相反、扬扬自得的神态。在忽明忽暗的亮光中,那个身影时隐时现,但凝集在翅膀上的、宛如彩虹的颜色却格外显眼。

仿佛是被这道虹光所吸引,昂輝向窗外探出手去。

莫名的感情在胸口躁动,下一秒就要冲出喉咙。不行、不行,它在呼喊,这突如其来的干扰只会使鸟儿受到惊吓吧,你只需静静观望就够了呀。

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是啊,我……

——有各种各样想要尝试、想要挑战的事物。

那只手紧紧绷住,不可抑止地发起抖来,从指间传来的热意放大为血液冲上面颊的轰鸣,震耳欲聋。昂輝阖上双眸,沉甸甸的光芒在眼睑内侧叠成斑斓的晕影,与眼前画着七彩的黑暗重合成别的什么景象,一闪而逝。

——坐以待毙是行不通的……即使再困难也要靠自己来争取。

它来了。爪子试探般地碰碰指头,然后扑腾几下,终于稳稳地落下来。湿漉漉的翎和䎃触感温暖,微微发颤的爪则稍显冰凉。时间似乎停下脚步,蹒跚地将这一刻拉得漫长。

痒丝丝、痒丝丝,不可言喻的奇特感情升腾而起,温柔却有力地叩击心弦。

——我也想,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

羽音翙翙,鸟儿翩然振翅。被什么推了一把似的,他攥紧那小生灵留在掌中些微的水渍,径直冲出房间。

衛、藤村衛。不清楚原因,也没有考虑的余裕,他觉得自己要去找他。

房间内空无一人,客厅里也不见踪影。去哪里了、去哪里了呢,昂輝跌跌撞撞地、拼尽全力地跑,跑过他仍感到陌生的走廊,跑过摆着他没有印象的小盆栽的阳台。

身遭的事物飞速地向后掠去,渐渐幻化为五光十色的影像,恍惚间,他仿佛越过了一段并不漫长却意义非凡的时光,伴着抓不住的,或欢欣雀跃、或风波四起的浮光掠影,乘着一缕琴音飞驰——

琴音潺潺,柔声轻诉远方国度的悄悄话。轻快自由,是吟游诗人摇着扁舟东飘西荡时、即兴创造的小曲;气势恢宏,是代代相传的、为造物主的丰功伟绩谱写的赞美诗;温暖神圣,是相互依偎的旅人埋在誓言底下的、思念的絮语。任由想象力穿梭在音乐蕴含的情绪里,浪花拍击岩石的飞沫、群星流转天宇的烁烁,与幻想世界的画卷一同徐徐展开。

——真有意思,明明旋律那样纤细,却能从中感受到力量的存在……听到这样的曲子,还是第一次。

端坐于钢琴前的人仍在全神贯注地演奏,没有注意到昂輝的到来。浓淡不匀的细碎光点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上跳跃,在翻飞的手指间翩翩起舞,旋转、降落,就这么寄宿于乐曲之中,成为了耀眼的装饰音。

(斑斑光芒燃起纤弱的焰,点亮孤星。尽管寥落,但一盏接着一盏,它们确确实实地亮起来了。)

“下午好,昂君!有什么事吗?”    

“没……只是听见了有趣的曲子……”

“曲子?是说这个吗,怎么样,还不错吧?”

一定是什么时候,与什么人这样交谈过,否则怎么会有这像是编排好了一般地,约定俗成的对话呢。

(灯火虚幻,然而并非遥不可及,甚至很温暖,温暖得令人怀念。该不会是错觉吧,他想。)

——初次听见衛的音乐的那一刻,就觉得“非它不可”了。

——我啊,深深地被衛所创造的新世界吸引。

——带领我行走至今的,是你作的曲子。

(灯盏越来越密,越来越近。咔嗒。那是金属锁扣被弹开的声音,笼子里黑漆漆的,可它的另一侧,却是光华烨烨。)

“都是记得的呢,昂輝。”衛眨眨眼睛,露出笑容。

他也笑起来,点点头:“嗯,我记得。”

是的,我记得,我不会再忘记了。

“衛,你看。”

顺着昂輝手指的方向望去,余晖金灿灿的涂抹中,树正迎着习习晚风晃动手臂,像是在昭示自己不断生长、节节拔高,直至冲破天穹的意志。而那光秃秃枝干上的新芽,总有一天会恣意舒展、变得葱葱郁郁,盎然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吧。

 

 

昂輝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清朗的早晨。轻飘飘的风以扶疏的枝叶为剪刀,将薄纱般的曦辉裁成形状各异的碎片,在白墙上信手绘着光与影的剪贴画。他走到窗前,呼啦地推开了两扇玻璃。

叶子浸着熹微的光,软蓬蓬地下垂,摇曳生姿。在那尚未被烈日染暗的青绿色中,回环的蝉鸣不绝如缕。被它们的情绪所感染的早晨,用最后的呵欠吹跑露水,欣欣然地拉开崭新一日的序幕。

窸窸窣窣的响动自树丛深处传来,一个娇小的身躯在树影婆娑中穿梭,像一支细小的箭。昂輝眯起眼睛寻找了好一会,才终于看清那只陌生鸟儿的模样:砂一样的褐色羽毛间杂着深棕与纯白的花纹,竖立的羽冠使它看起来很灵慧。是从哪里迁徙而来的鸟吧,他这么想着,表情变得柔和。

展翅、转身、然后起飞,扑棱、扑棱,枝桠纵横间只留下鸟语啁啾的缠绕。追随着羽翼划破空气的振动,昂輝仰起头。

自由之鸟嘹亮地鸣啭,疾飞直上,与打着卷的流云一同乘风浮翔。他注视着它,直到那个影子变得更小、更远,最终消失在阳光透射的无边无际的蔚蓝之中。

 

 

衛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向昂輝的房间走去。“真是个好天气!”“记得给植物浇水了!”“早饭想吃昂君做的煎鸡蛋!”诸如此类地,没有逻辑关系的念头轻快地浮现在脑海中,口中的曲调也随之愈发雀跃。

还有,要是今天,昂君也能想起什么来,就好了。

鼻歌停住了,他短短地呼出一口气。

从哪一天起,昂輝忘记了Growth。尽管一次又一次地将记忆寻回,可是亦一次一次地回到空无一物的原点。他的时间在那个团队尚未组建起来的春天停滞,踟蹰不前。

回想那每一双充满戒备的眼睛、与每一次语气生硬的提问,衛哎呀哎呀地笑了起来。什么啊,只是叫个早,也这么艰难吗。

面前的门扉紧闭,但初夏的阳光却正从门与地面的缝隙间延伸而入,以明亮的色调勾勒出叶片的弧度与乐谱的翘边,给予房屋内绿色的天地光的点缀。

逡巡、回转,数度循环、从零开始。

不论多少次,都一定会再让你想起来的。

早就下定这样的决心,他缓慢而坚定地叩响了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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